林正杰的思慮與出擊 □黃怡
一九五六年,正當埃及濫行逮人的恐怖時期,曾傳出一個這樣的笑話,說是:「從前有一頭埃及狐,越過邊界走進利比亞。牠受到盤問,停了下來。『為什麼你離開埃及? 』有人問道。『唉,在埃及,駱駝全被關進了拘留所。』狐回答。『可是你是一頭狐,不是嗎?。一對方納悶。『噢! 天如道,要多久才能使他們體會到這點。』」
林正杰常常提起前面的笑話,聽的人無不捧腹稱妙,但是林正杰祗會咧一下嘴角,然後繼續抽他的菸。政治的現實他看得多了,從民國六十四年底幫忙郭雨新在第一選區競選立法委員,到今年他準備自己競選臺北市市議員,不知多少傳聞中的「政治可能是這樣」,變成「政治就是這樣」; 對他而言,這是個無法抱怨,祗能前進芥能後退的歷程,一些政治笑話中的政治辛酸,更唯有在鶴唳風聲、雷鳴氣氛的實際政治活動環境裡,才嚼得出特別的苦味。
六十九年底,周清玉旋風式的勝利後,林正杰,身為這次勝利的幕後功臣之一,並沒有停懈政治活動的腳步。冒看十二月的寒風,他和同伴騎上摩托車,又開始尋訪周諮,想了解大家對選舉的看法,藉以整理出一套再出發的計劃。他的機車是二手貨; 他身上的綠卡其夾克,是臺北上千個年輕人身上可能穿的夾克; 他的書包已經洗的不能再舊了,裡頭裝看一本磨損過的筆記簿,或者二、兩冊他確信「一定得抽時間看看」的好書; 他的鞋子沽滿泥濘,遇到要脫鞋的場合,總有一陣猶豫,不曉得襪子上有沒有破洞。總之,等這個臉白白的小伙子掏出了菸,用有點兒沙啞的聲音和對方論說一些黨外事情後,大家會多少感覺到,如果批評黨外新生代沒錢沒勢,這或許是事實,但如果說他們沒心沒力,可就大謬不然。
「我常問自己:『今天我能為黨外做些什麼? 』想看想看就動手做了。」林正杰說。「進步」雜誌的計劃有個形狀了,他就興致勃勃去找房子,我到了房子,又興致勃勃地發動大家洗壁擦地搬傢俱。咋什麼都是捐來的,錢、一切的一切,有人說,這還不是政治投資? 但他們忘了,這種投資流向黨外,是風險最大而利潤最抽象的。民主改革是什麼卒。很多人根本連這四個字提都不提,對他們說來,民主一斤值多少錢,為什麼要拿錢給黨外宣揚民主改革? 」林正杰的手比劃看,「當時我們確實是很想辦一份能夠推動民主理念的雜誌,這也是投資人的希望。」然而「進步」在四月第一期就被禁了,對這群年輕人說來,雖然澆下來的冷水夠冷,他們卻沒有絲毫退縮,並且在極為困窘的情況下,接辦了「深耕」。
形容「黨外新生代」的特質,是件不大容易的事情,因為這是一大群人,來自不同的生活背景,有迥異的思想訓練,更重要的是,這是在戰後太平盛世臺灣長大起來的一代,是國民黨政治體制洗禮下的一代,他們對民主法洽的認同,是透過崎嶇蜿蜓的甚多路徑而來的,所以你不能期待他們對政治有劃一的理想或齊一的步驟,祗能希冀他們從時代潮流中,去體會一個國家現時的需要,進而在參與政治中,彼此感染而喚起更多改革的熱情與勇氣。形容林正杰的特質倒是一件不難的事,他本人就是這種熱情與勇氣的化身。像所有參與黨外民主運動的年輕孩子一樣,當初,碰到黨外的一些變局,他也曾哭過、痛過,可是他和一般在改革熱潮後便急流湧退的孩子又不大相同,因為他的熱情和勇氣仍不減當年。六十九年他剛從軍中退伍,頭髮都還沒長長,就歸返黨外的活動行列; 今年夏天,他埋頭寫了一個多月論文後,拿到了碩士,又開始進行黨外的選舉。
「不必挖掘得太深,人們就會想到,自由選舉本身也許不是最高的目的,卻是實現最高價值的一種設計。」林正杰在一篇名為「自由選舉與選舉病理」人(深耕雜誌,七十年七月)中,引用了W.J.M. Mackenzie 的話。林正杰對選舉有經驗,愛選舉,也研究選舉。從出版「選舉萬歲」列「選舉的遊戲規則」之間,又過去了四年半,林正杰對這「第一憨,選舉運動」仍充滿信仰。有人說,從這點可以看出林正杰贊成體制內的改革,他是個和平改革者。「我是和平祗要有一線希望,絕不故棄和平; 犧牲不到最後關頭,絕不輕言犧牲。」林正杰有一同笑看對朋友說。這是故蔣總統在抗戰初年的名言。
又有一同,林正杰講到聖經新約中的「施洗者約翰」,約翰說,所有的人民為了清洗他們的罪孽,將不得不受最後的火的洗禮,他很樂意用河水給表示悔過的人施洗,以做為重信耶和華力量的一種新的象徵。「為了避免血的洗禮(如革命),選舉就像一種重要的施洗,是重信民主力量的表徵。」林正杰表示。
在無數公開或私人場合,林正杰侃侃而談,他不大用術語,而常常拿貼近的政治實例,去刺激周圍人們對「應有的民主政治」的想像力。他吐雲菸霧,緊閉雙唇,眼神閃動的模樣。很容易讓人誤會成是一個自視甚高的年輕人,實際上他常說: 「改革社會秩序的工作是永遠沒有終點的。我在東海政治系和政大公共行政研究所接觸到的,都是如識份子對民主政治的期望,幫忙過郭、許、周、許的選舉後,我才發覺黨外的聲音之所以吸引人,便因為它比較上是像人民的聲音,而這種來自群眾人不光是知識份子一對民主政治的期望,一次又一次地感動著我。人類即使再有塵世間的分類(如工、農、商、公、軍. . . . . . ),但是人性中包含的,對進步的需求,永遠是力同小異的。做為一個黨外,或許我還不夠好,可是我的確已用盡心力去鼓舞更多的年輕人站出來,不要害怕,沒有終點的改革工作裡不會有派不上用場的新血。」
林正杰對外的談話,經常都是很犀利的,這也是造成「狂傲」印象的主要原因。在他接受的某次訪問中,被問到「大學生在心理上的認同會不會比較傾向黨外」,他同笞,「不」,「校園可能是黨外的政治工廠,但還不是政治戰場。」另一次訪問中,被問到「如果實行民主政治是否會影響光復大陸」,他回答「民權主義就是民主政治,不實行民主政治,國民黨要用,『二』民主義來光復大陸嗎?。」和林正杰熟的朋友卻多半沒這種印象,大家看慣了他是個說說笑笑的老好型人物,也如道諸如他喜歡伍迪艾倫的喜劇片,就跟你我認識的任何年輕人一樣。
「政治是一種很特殊的行業,」林正杰很感慨,。「要介身這個行業,不僅得謹言慎行,還得學習把自己的私生活減到最低限度。你不能打電動玩具了,那是小孩和閒人玩的,即將選舉的人不可以有這種短暫的休息、人家會對你大失所望;你不能生氣了,發怒有礙政治藝術的運用,連義憤都不成; 你不能交一個以上的女朋友, ,人家會懷疑你的道德標準; . . . . . . 。不能怪人們對這行業的要求,中國人基本上有「上醫醫國,下醫醫人」的觀念,政治人物必須是個人格上沒瑕疵的良醫,人民才會肯讓他把脈、開藥,,不過有時候這些的確會教我覺得生活是件如履薄冰的事情」。
最近,二十九歲的林正杰,這個父親曾為國冒險犯難的眷村子弟,在母親慈愛卻憂懼的關懷注視下,梳整齊他一向蓬亂的頭髮,開始為今年年底的選舉做佈署。他臉上有一種較少在一般年輕人臉見到的焦慮; 很久以前,他就學到「選舉不是個人的事情」、,因此,他的焦慮也不是為自己,。「大概幾個月前,我去桃園的監獄探望張富忠,想到他許多日子沒用鏡子,就拿鏡子給他看,他看來看去,沒有半點驚訝的表情,因為他相信自己沒有變。倒是我變了,我每天看自己,都看到自己的變化。我周圍的人、事也在變。大家都明瞭,黨外的階段性任務-促進臺灣民眾對民主政治的信仰-並沒有結束,但光是辦雜誌並不夠,光是選舉並不夠,我們需要建立一個手牽手、心連心的,有善惡對比觀念的從事改革的社群,這個社群必須對社會正義有無限的信心,才能產生自發的推動力。然而,從明瞭到具像,畢竟是一段長路,目前大家都在探索和適應,都在找路。」林正杰談到這裡時,似乎陷入了沉思。
無疑的,這一年多來,是黨外的再一次低潮,周、許的勝利,祗不過是六十八年年底事件的一股強烈的後勁兒,但很多人或許忘了,如果沒有這批黨外新生代出面敲鑼打鼓,要大家注意黨外香火的細微將熄,恐怕連這股後勁兒會不會產生,也將永遠停留在人們的推測和假想中; 這或許正反映林正杰以前常說的: 「年輕人不輕易妥協,這足以影響上一代,加速政治革新。」如今這群年輕人更從行動中重新思索日標與手段的距離了,他們難道不需要大家較為熱切的鼓勵嗎?
中原節晚上,林正杰在家裡請了幾個朋友便餐,林媽媽在,林正杰的哥哥、姐姐、妹妹也在,突然有人談到租選舉辦事處的種種困難,這在黨外,可說是司空見慣了,林正杰為人助選多次,也是第一同自己碰到。「小哥,為什麼不用我們自己的家做選舉辦事處呢?」林正杰妹妹熱心地問。他們家是一層在樓上的國宅,說來並不十分適合,但林正杰還是溫煦地笑了,對大家說: 「看來我妹妹會投我一票囉!」大家也笑了。這時,有人舉起酒杯道
「正杰,祝你選舉勝利!」
-原載「縱橫月刊」第7期(70年9)-